百姓回忆 印刷厂里的出家人——记汇文印刷装订厂

活字印刷发明人毕升雕像

我工作的第一个单位是汇文印刷装订厂,那还是在1972年。这是一个蕞尔小厂,人不满一百,机器不足十台,在当时武汉一百多家印刷厂中,真是上不了台面,拎不上筷子。它唯一突出的特点,那就是厂里工人中有不少的“出家人”。

汇文厂坐落在保华街27号。这保华街也蛮有特色的,它既是与中山大道平行,又可说与中山大道上相交。此话怎讲?

中山大道从硚口而起,一路宽宽畅畅,蜿蜒而下,两边高楼如林,商店如云。繁华旖旎,到了南京路口,迎面一座建筑矗立:市儿童图书馆,也就是解放前的金城银行,自此分为二条道,右边一条道还是叫中山大道,虽然狭窄许多,却依旧热闹,马路一边是图书馆的铁栅栏,另一边仍是一个接一个的商店,有皮毛店、时装店、文物店、荣宝斋字画店,还有图书馆的外借处,人民银行储蓄所,汉润里等等。左边一条道则叫保华街。两条道到了黄石路口,又合二为一,依旧是中山大道,辗转而下。所以说,保华街,其实只是中山大道的一条分道而已。

保华街虽然处于汉口闹市中心,与中山大道近在咫尺,但过去并不热闹。临街的几个铺面,好像是几家国营的批发公司,医疗器诫、体育用品、文具纸张之类,店不像店,机关不像机关,整日半掩着门,里面黑寂寂的。对面有一个里弄叫金城里,金城里旁边是市内火车售票处。那时汉口火车站只卖当日的车票,预售车票要在这里买。那个年头坐火车的人少,售票厅常常冷冷清清、空空荡荡。不像今天,一会儿是民工潮,一会儿是黄金周,卖票的地方永远都是人头攒动,人声鼎沸。

批发公司旁边就是保元里,一过保元里巷口,就听见咔啦啦、咔啦啦的声音,这就是汇文印刷厂的机器声。

汇文印刷厂占保华街三个门面,楼高三层。一楼是印刷车间和刀子房、仓库,二楼是平装车间,三楼是精装车间。二三楼有几间靠西的房间是办公室、业务室和排字房。

我是由街里分配到汇文厂的,当时还不叫印刷厂,叫印刷装订合作社。那时的企业所有制性质,分为国营和集体,集体又分为合作社和合作工厂。这合作社和合作工厂有什么区别,我迄今不大清楚。

不过“文化大革命”一起,也不分国营和集体,合作厂和合作社,都是党的领导,统一的分配制度。本来集体企业,领导应该是群众自己选举,但那时都是上级指派,书记为大。当时的书记叫谭守余,一个消瘦清癯的南方人,面容苍白,有胃病,总是用手捂着胃部。

我当时分配在排字车间,也叫排字房(同时分来的有邓汉安、吴克俭、汪梦翔,他们都在印刷车间),组长叫黄振明,有50多岁,矮小干瘦,常年咳嗽,似乎有职业病。还有一个师父是郑淮清,听说成分不大好,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挨过整,也是有肺病,一个人坐得开开的,说话阴阳怪气。还有几位“嫂子”,一个是刘桂芝,一个是张巧珍,一个是钟细娥,还有一个未结婚的叫张济珍。

所谓排字,就是铅字排版,追究其历史,也就是北宋时毕升发明的活字印刷,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。近千年了,基本方式居然没有什么变化。用铅字和空铅码成一个版,装在印刷机上,利用凸凹原理印在纸上。

排版其实不复杂,也不辛苦,就是要精细,不能把铅字之间的规格搞错,否则嵌合不密,会造成“崩版”。

比较辛苦的是“捡字”,就是把排版要用的铅字捡在一个木盒子里备用。铅字房在排字房旁边,完完全全的西晒,里面摆满一排排铅字架,夏天又热又闷,冬天又阴又冷。捡字时,时站时蹲,眼睛既要看原稿,又要找字架,字体有变化,规格有大小:题目字大,正文字小;数字要用对开,标点要注意上下角,变化甚多,既费体力,又费眼力,精神高度集中,不能疏忽大意。所以这类事大多是学徒来做。

记得我上班的第一个星期,就是完全呆在铅字房里“熟悉字架”,也就是了解铅字的摆放位置。铅字是放在铅字盘里,铅字盘放在木架上,需要什么铅字,立马能找到——这是排版人的基本功。

百姓回忆 印刷厂里的出家人——记汇文印刷装订厂

工人在捡字

汉字说起来有几千个(康熙字典收集有四万七千个),其实常用的也就一千左右,一般用字按偏旁排列,放在字架上,倒也好找。为了方便,把常用字集中在一个字架上,称常用字盘。这常用字盘就没有什么规律可寻,好像每个印刷厂都不一样,完全靠死记硬背。因此,所谓“熟悉字架”,就是熟悉常用字盘。熟悉的最好方法是常用,时间久了,自然就熟能生巧。我当时却用了一个速成法,仗着自己年轻,下一个狠心,将它从头到尾背下来。每天上班下班都练习,结果几个月时间,我就运用自如了。我迄今记得那前面的一段:一七丈三上下不,且四并中主乃之,久乎九也于了事……

刚进工厂的学徒,未免干的杂事多,除了捡字外还要拆旧版,就是把用完了的旧版拆掉,铅字一一还原,铅字用秃了自然倒掉(可以去换新铅字),大号的铅字还可以继续用。铅条要用汽油把油墨洗净再用,这是个又脏又苦的活,自然由我来作。还有,就是要把排好的版子送到楼下印刷车间,或把旧版端上来,这楼梯是木制楼梯,十分狭窄陡峭,每天上上下下要跑十几趟。

再就是要去仓库领材料,铅条、汽油、油墨、纸、笔等等。记得第一次去时,组长黄师父写了个领条,要我去找仓库保管员闵师父。“就是闵体慧,体慧师”,一旁的张巧珍叮嘱我。“体慧师?”这叫法怪怪的。我这里刚一捉摸,那边郑怀清就阴阳怪气地说了:“她们都是尼姑,还俗的,用的法号。”哦,这么回事。

我到了仓库。体慧师矮矮小小的,脸庞稍大,剪的短发,大约40多岁,举止精明能干,看不出“尼姑”模样。时间一长,我发现厂里不少工人名字都相似,有叫体华、体光、体祥的,还有体心、体禅、体贤等等,也有叫圣心、圣禅、圣能、圣智……她们原来都是“尼姑”(那时也不知尊称“比丘尼”)。“文化大革命”前还保持出家身份,“文化大革命”之后,强迫她们全部换装还俗,因而也恢复原来的姓,但绝大多数都还是用其法号作名字。她们出自同一个寺庙,一部分人是“体”字辈,一部分人是“圣”字辈,“体”字辈的辈分要比“圣”字辈的高一些。而我们这些年轻人平常对这些师父,也只叫她们名字,如体华师、体慧师等等。

我进厂时,厂里还有还俗的尼姑近40人。他们都是汇文厂的老工人,或者说是创始人。她们都来自清济寺,她们的经历及其汇文厂的发展史,实际就是武汉市宗教寺庙解放以来的兴衰变化史。

现在说起武汉的佛教寺庙,大都只知道汉阳的归元寺,汉口的古德寺,武昌的宝通寺及莲溪寺。其实旧日的武汉,寺庙众多。据说1931年是武汉近代佛教鼎盛时期,曾号称有大小寺庙317所,丛林(规模大的寺庙称丛林)21家,僧尼达40000人。可谓三里一庵,五里一庙。这武汉寺庙的又一特点就是尼比僧多,庵比庙众。比较出名的庵就是莲溪寺,其次就是汉口的清济寺。这清济寺就是汇文厂的前身。

说起清济寺,也是历史悠久,名气甚大。清光绪十九年(1893年)江浙商贾胡宗甫偕同夫人定妙看中汉口渣甸路铁路外一片水淌之地,建了几间茅屋,取名“清济茅蓬”。胡宗甫广有钱财,且乐善好施,对佛教教义颇有研究,“清济”二字就是取明代高僧百代禅师所言“以清以济,成菩提果”之意。

10年之后,胡宗甫病逝,夫人定妙看破红尘,削发为尼,就在清济茅蓬修行。又逐渐扩建庙宇,增修佛像,完善设施,渐成规模,于1914年正式建立丛林制度,并将“清济茅蓬”改名为“清济寺”,成为汉口佛教界第一座比丘尼庙宇。

清济寺由于戒律严谨,奉佛虔诚,苦行修炼,因而声名远播。全国各地佛教弟子十分向往,南来北往和朝山拜海的比丘尼众,都要绕道前来挂单、参拜。那些来寺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,更是川流不息。更有不少达官显贵、商贾老板也前来观光助兴,附庸风雅。湖北督军萧耀南、江西督军方本仁都曾来清济寺作客,并捐款。由此清济寺香火鼎盛,寺务兴盛,法缘广泛,规模不断扩大,最盛时占地1700平米,有尼众1300余人。

百姓回忆 印刷厂里的出家人——记汇文印刷装订厂

江西督军方本仁

清济寺第二任主持是定禅大师,第三任是定开大师。解放后定开大师圆寂,如理大师主持监院。1958年进行寺庙改制,全武汉市272个寺庙合并为16个,江岸区只留下清济寺和古德寺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清济寺房屋破旧,几成危房,濒于倒闭。改革开放后,恢复宗教政策,佛事又起。1996年,演顺法师领一帮清济寺尼众搬进古德寺,重新揭开清济寺的新篇章。这是后话。

但是,这清济寺为何联系到汇文工厂,尼众为何变成工人了呢?这就要从寺庙的经济来源和解放以来宗教机构的巨大变革说起。

佛教寺庙,自古以来都是靠经忏佛事活动收入和广大信众的供养来维持生计。每逢时世动荡、社会变迁,就未免生计困苦,束手待毙。如抗战期间汉口栖隐寺发生断炊,不得已公告于庙门,求救社会,得到五石米的救助。当时报纸解还有讥讽的报道:栖隐寺四十八寄生虫,已无米下炊,求四方援助……

百姓回忆 印刷厂里的出家人——记汇文印刷装订厂

古德寺

百姓回忆 印刷厂里的出家人——记汇文印刷装订厂

栖隐寺的大缸

放之后,社会呈欣欣向荣之势,个个要求进步,人人破除迷信,各个寺庙自然门庭冷落,生计凋敝。其实一个寺庙,就是一个公司——不纳税的公司,香客信众就是顾客,香火钱佛事费就是公司收入。如这佛事人少,香火不旺,当然收入就少,僧尼要吃要喝,收支不抵,自然难以为继,这个寺庙公司就要垮台破产。这事放在旧社会,那就没办法,听其自生自灭。新社会不同了,共产党有办法,那就是组织僧尼走自力更生的路,生产自救。寺庙也搞副业,拿今天的商业术语,就是“转制”,走多元化之路。于是,解放初期在伴随废除寺庙旧的封建剥削管理体制的同时,对过去完全靠经忏、施舍和租课而寄生的寺庙生活方式也进行变革,逐步形成一批有益社会、有益自养的生产单位。据资料记载,栖隐社最早于1950年就成立织袜小组;十方寺1951年成立缝纫加工厂,有出家弟子200余人;正觉寺、报乐寺组织毛巾生产组;楞枷寺成立童装生产社;归元寺也于1955年成立纸盒厂;三佛寺成立瓶子厂;古德寺办的是洗把厂;宝通寺办的有绵麻加工厂。

这寺庙成立的生产组织经历了新中国的各种运动,不断分化、改组、合并,有的并入国营,有的合并,有的停办,有的转行。参加生产劳动的僧尼,虽然说是生产宗教两不误,其实大都逐渐蓄发还俗,有的则结婚生子,或成为在家居士,或戴发修行。当然,还有不少保留僧尼身份,在劳动生产同时也打坐念经,遵守宗教的仪式和规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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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期的印刷厂在印报纸

那时每每到“五一”、“十一”游行之际,队伍的最后方队,就是统战对象、宗教团体。僧尼往往披着袈裟,穿着僧服,理着光头,摇着小红旗,行走在队伍之中,男男女女都自然十分醒目,前来观看的人一阵暄啸,这里面有不少就是寺庙工厂的工人。只是到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,横扫四旧,所有僧尼才全部还俗,成为不折不扣的劳动者,或者说是“工人阶级”。

这清济寺也没有例外,它于1955年成立装订社,有尼众100余人。后与其他寺庙装订社合并,改名第十四装订合作社,清济寺主持如理就是副主任。1958年,在合作社的高潮中它又与上海街装订厂合并,正式起名汇文装订社,人员基本还是以清济寺尼众为主,所以说这汇文厂的前身就是清济寺应该无疑。

汇文厂成立后,就有其他厂工人进来,改变了原来清一色尼众的情况,生产方式、管理模式也正规化。1961年又发展印刷业务,招收了一批青年工人,并调进一些技工,于是人员结构趋于多元,寺庙办厂的痕迹逐渐淡漠。工厂地址也几经变迁。先是在铭新街宏春里,这里本是清济寺的房产。后来业务发展,厂房不够,适逢“文化大革命”运动,所有宗教场所都停止活动。黄石路有一个教堂,叫荣光堂,这时空出,于是趁乱搬进,地方宽敞许多。不久因落实政策,要求归还宗教房产,情急之中,刚好市印刷公司要搬家,这时汇文仍归印刷公司系统管,于是将印刷公司的办公楼给汇文作厂房,搬到了保华街27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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荣光堂内曾是汇文厂的厂房

我进汇文是1972年,“文化大革命”尚未结束,这时,厂里原清济寺尼众退休一些,转走一些,还剩下30~40多人。她们没有家,还是集中住在一起。这时清济寺已破烂不堪,她们便移住在古德寺。古德寺已被照相机厂占用,留下几间房作为她们的宿舍。她们每天搭乘2路电车从黄埔路起点上车,到南京路站下,倒也方便。她们大都有四五十岁,经过“文化大革命”几年的“洗礼”,她们的穿着饮食举止都脱离了寺庙里的习惯,与普通人无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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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刷厂工人在排字

我在排字房上班,平时与她们没有过多的交往,只留下少许的印象。这些清济寺出来的工人基本在装订车间。装订又分精装和平装,体字辈的师父都在精装车间,圣字辈的师父都在平装车间。

平装车间主要作教科书、日历、日记本、发票之类的装订,要折页,要穿线,要糊浆,还要拖到刀子房去切边,劳动强度要大一些。精装车间主要是将单本的书籍或者全年的杂志加上硬壳或软壳封面,便于保存,服务对象是一些图书馆、情报站、资料室。

精装车间在三楼一间大房间内,光线很好,长长的工作台,每人面前一本书或一叠杂志,坐在那里慢慢弄慢慢搞,要拆页、作背、圆脊、烤型、加壳、贴皮、烫金,工序多,操作细,但工作要相对轻松一些,而且技术含金量也高一些。

我一直纳闷为何“体”字辈的师父都在劳动强度稍轻、工作环境稍好的精装车间,而平装车间师父几乎都是“圣”字辈呢?这里面是否有“论资排辈”呢?我想应该有的,这在体华师身上就表现特别明显。

体华师叫解体华,她个子高大,说话嗓音特别大,对人对事都是大大咧咧的,想要怎样就怎样,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些怕她。那个年代,动不动要学习,每星期四下班后还要学习一个多小时,这是雷打不动的,念念报纸,发发言。如果发表最新指示和重要社论,还要增加学习时间。政治学习一般人是不敢请假的,体华就不管,说声请假,换下围裙就走,谁也拦不住。她的徒弟叫圣禅,不是工厂的徒弟,是庙里的徒弟,对她总是必恭必敬。体华喜欢喝茶,每天都是圣禅跑到楼下开水房给她泡茶,中午帮她打饭。至于工作上的事更是跑得多,如到排字房拿铅字(烫金要用铅字),到仓库领材料,到会计那里报销,什么事都做,尽管不在一个车间。

我听一些师父说,“文化大革命”之前庙里的规矩特别多,等级森严,特权明显。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后,她们这些尼姑都挨过整,其中那些主持和主要监院更是被斗得厉害,甚至成了“专政对象”,分辈划级的情况才有了改变。但是,这种影响和传统或多或少还存在,即使“文化大革命”已这么多年,汇文厂也有脱胎换骨的变化,但寺庙体制的遗留、所谓封建传统的影响,却一直在厂里顽固存在。正如一位伟人所言:这是阶级的烙印,永不磨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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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装图书的装订方式

百姓回忆 印刷厂里的出家人——记汇文印刷装订厂

精装图书的装订方式

说起体华师爱喝茶,还有一个趣事。

那时说起来也可怜,都穷得很,条件好的才喝茶,也不是什么龙井、普洱、铁观音,只是一些茶末子,还当宝贝。楼下刀子房有一个叫管焰的,年龄近30岁,是个驼背,还没结婚,也爱喝茶。有一阵,每天上班前,都要泡一搪瓷杯茶,一颠一颠走到三楼对体华说:体华师,这是刚泡的茶,给您家。体华赶忙拿自己的杯接着,管焰又一颠一颠走下去,每天如此。体华自然十分感激,一来二去,关系也就密切,遇到刀子房空闲,管焰还上楼与体华师聊聊天,据说体华还张罗给管焰介绍朋友。这种良好来往有一天突起变化。有人告诉体华,管焰背后讲,他是嫌第一杯泡的茶里有灰尘和泥巴,不太干净才倒给别人的。莫看他长得不怎么样,还讲究得很,真是矮子矮,一肚子“拐”(武汉方言,坏的意思)。体华听了,火冒三丈,把管焰大骂一通,管焰耷拉着头,一声不哼。

除了装订车间外,印刷车间和仓库还各有一个还俗的尼姑。仓库里就是前面说的保管员体慧师,闵体慧。她能写能算,文化程度不低,有人说她是大学毕业,也不知是否真的。旧寺庙里有文化的尼众不多,但清济寺不同。据说它第一任主持定妙就文学素养好,且精通外语,于是清济寺有了这个传统,有一批有文化的尼姑。体慧原来是清济寺的“知客”。所谓“知客”,就是寺庙里迎送、接待各类宾客的僧尼。拿今天话说,就是接待处处长。体慧师性情温和,做事严谨,是一个称职的保管员。只是平时不苟言笑,不问世事,不像作过“知客”的。

印刷车间都是年轻人,也有一个“尼姑”,那就是大贤师。大贤当时应该有30多岁,圆圆的脸庞,总是红通通的,整日笑眯眯的像个笑弥勒。她也是清济寺的,老家湖南,家里特别穷,据说解放后才出家。因为成分好,又年轻,厂里起初还是重点培养她,调到印刷车间,先搞小组长,后来当车间副主任。但是她是一个老好人,只晓得自己干,不愿也不主动去行使主任的职责,所以很使领导失望;再加上不会说不会讲,不会向领导勤汇报,不会在学习时夸夸其谈。拿当时的流行话,就是“只会埋头拉车,不会抬头问路”,政治上不成熟,不久副主任的职务就免了,还是当一个工人。

大贤因为年轻,曾有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。或许是因为她比较挑剔,或许是她原来当过尼姑的经历,有的人比较忌讳,总没有成功。随着年龄增大,慢慢介绍的就少了。汇文厂除了众多还俗的尼姑外,还有三个还俗的和尚。他们是其他寺庙转过来的,一个叫朱志刚,一个叫芦满喜,一个叫赵性慈。前面两个从名字看,就知道他们是彻底还俗了。

朱志刚应该是武汉佛教界的名人。他原来是汉口佛教正信会的僧人,有点文化,解放后参加改革旧寺庙封建管理制度的运动,成为积极分子,于是还俗参加革命工作,后结婚生子(他的大儿子后来也进了汇文),先在佛协做事,任佛联装订社主任,1958年任合并后的汇文装订社副主任。朱志刚是汇文厂的创始人,汇文的厂名就是他取的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他受了冲击。我进厂时,他虽然还是副厂长,但整天都在业务室,干普通业务员的事。朱厂长对人和蔼,文质彬彬,说话轻言细语,不说根本不知道他曾是和尚。

百姓回忆 印刷厂里的出家人——记汇文印刷装订厂

简陋的印刷装订车间

芦满喜在刀子房工作,他年龄应该不太大,却是满头白发,看起来很苍老,人很老实本分。他也结婚生子,每天都是唠叨些家里事,或者热衷于“来会”(一种民间集资互助的活动)。看来他这个还俗的和尚是彻底“俗化”了。

三个人中唯一没有结婚的是赵性慈。他个子高高的,是门卫,就住在厂门口用木板搭的小房里。常年值夜班,白天就睡觉,或到外面逛。他脾气古怪,有时厂里住的工人回来晚了,叫他开门,他装睡着不开,把他没办法。他经济条件不好,平时很节省,经常有亲戚什么的来找他,就住在他那个小房里,有时一住,就是十几天。每年春节初一,他总是起个大早,要买100根油条,装在一个篮子里,天蒙蒙亮就从一元路走起,走到硚口,看见倦缩在墙角的乞丐,睡在马路上讨饭的,那些衣服褴褛的老人,衣着单薄的小孩,那些脏兮兮神经兮兮的游民,就一一分两根油条。冬日的武汉,寒风凛冽,他往往走得满头大汗,一直到油条分发完,才回厂。

我们那个年代,是一个革命的年代、斗争的年代、整人的年代、充满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教育的年代。那时对赵性慈每年初一的这种“慈悲大分送”行为,厂里的人都只是觉得怪异,觉得好笑,甚至还要去批判,没有去了解和思索他行为的含义和内心世界。今天想来,殊为可惜。如今我们国家已经把“以人为本”、“和谐社会”作为建国的主调,想想过去“文化大革命”之情景,看看今天之宣传,时代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呀!

我进厂不久,开始了“批林批孔”运动,给我提供了一个与这些寺庙老工人交流的机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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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批林批孔”运动时讽刺林彪孔子的漫画

所谓“批林批孔”,就是批判林彪,批判孔老二。这两个人相隔两千年,怎么会连到一起呢?只是林彪的客厅里挂有一幅手书条幅,上书:悠悠万事,唯此为大,克己复礼。克己复礼本是孔子的话,原文是,克己复礼为仁。意思是克服和约束自己的私欲,以恢复周礼。林彪这个阴谋家,把恢复周礼作为万事之大。周礼是什么?就是封建的礼教嘛,就是封建复辟嘛,那还不把他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只脚。

批林批孔来势很猛,又是动员又是报告。那时汇文已经归区工业局管理,局里也很重视,要求每个厂都要动员工人“忆苦思甜”,用亲身经历来控诉旧社会,批判林彪想让我们回到旧社会的狼子野心。每个工人都要讲,讲得好的,到局里集中宣讲。

厂里的谭书记很想在这个运动中搞出个“典型”,显示他的政绩。汇文厂也有这个基础,这么多庙里的尼姑,就是封建社会的产物——寺庙的直接受害者嘛。材料总结得好,宣讲得好,会特别轰动。可是在挑选发言的人时,就碰上了钉子。领导确定的发言人是闵师父,闵体慧,她有文化,能写能说,又是庙里“知客”,最了解寺庙封建体制的反动性,是最合适的人选,但是闵体慧就是不愿意。谭书记先叫搞人事行政的陈传慈去和她谈,没有结果,又亲自出马开导她。闵师父低眉顺眼坐在那里不作声,只是当谭书记说多了说重了时,憋出了一句话:我对庙里的事也不晓得,谁晓得谁去讲。谭书记被顶得说不出话,气得要死,摆摆手要闵师父回去,自己气哼哼回到办公室,坐在那里生了半天闷气。第二天说是胃病发了,不能上班,将批判的事甩给厂长鄢均道。

厂长鄢均道想,这批林批孔不能不搞呀,于是退而求其次,找到装订车间的圣心、圣禅,要她们发言。这圣心、圣禅平时就谨小慎微,胆子小,被厂长一拍二诈,便应承下来,但是她们没有文化,不会写,于是把我叫来,要我听她们说,再写成发言稿。

我原以为,她们的讲述会有动人的情节,曲折的过程,深刻的揭露,义愤填膺的批判,但是没有,什么也没有。听来听去都是一些家庭琐事:家庭不和,亲友淡薄,儿女失散,经济困苦,病体缠身,无依无靠等等,至于对旧寺庙的体制和所谓封建宗教的信仰,不但没有丝毫认识及批判,反而还流露出对过去那种念经打坐、平淡平静生活的怀念和向往。我更感到惊奇的是,原来她们都结过婚,生过小孩,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迫出家。换句话,她们都不是有什么明确的宗教信仰,只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“半路出家”而己。

多少年后,我对佛教有了一些认识和研究,才知道对于这些普通的出家人,不应该有更多的苛求。中国人是世界上家庭观念最强的一个民族,他们把归于佛门称之为“出家”,而“出家”在中国绝对是极其严重的一件事情。佛教教义所主张的“出世”、“出家”、“求来生”,对于大多数信徒来说,可能仅仅是一种对于纷乱尘世的无可奈何的躲避,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,他们是不会遁入佛门的。

我虽然为难,但还是硬着头皮为圣心师、圣禅师一一写出批判稿,内容无非是些东拼西凑、添油加醋、无中生有、无限上纲、文笔亢奋、词语激烈的东西。不过那时都是这种文风,也没有什么奇怪和不对。

批判会召开了,圣心、圣禅都上台发言。在这之前,我因上厕所,路过开水房,无意中看见圣心师父正拿出一个小圆镜,放在烧开水的小锅炉上,对着镜子整理头发。看见我,马上收起镜子,一溜烟地上楼。我注意到,她今天穿一件银灰色的的确良外衣,人年轻了许多。

在那个时代,革命压倒一切,好像美丽、漂亮、干净也成了一种罪过。但是人们爱美的天性是无法压抑的,一有机会就要流露出来,即使是一个“出家人”。

我忽然有一种念头,也许对于今天的批判会,圣心师父的心里恐怕没有太多批判的含义吧,更多的可能是一次展示自己、表现自己的机会。毕竟在平时的生活和工作中,她都是处于最低层,无论是在清济寺,还是在汇文。

经过这件事,我与圣心师、圣禅师相熟起来。她们有时找我帮忙写信,我也找她们聊聊天,好奇的问问当年寺庙的生活情景。

记得一次晚上,装订车间加班,我也参加,生产空暇时我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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